【原创】老七与阿云 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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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七看到天空黑了下去。
不如说,一切都黑了下去。周围的混混,天桥,马路,远处的楼房,和辉煌瑰丽的日暮苍穹。他只听到自己的膝盖磕在地上的闷响,和一声足以划破天空的惨叫。他花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那惨叫是他自己的声音。
“警车来了!跑啊!”
“跑!”
……
“这倒血霉的他妈的往刀上撞!……”
“你小子摊上大事了……”
……
老七终于什么都看不到了。钻心的痛从右眼窝处渐渐蔓延到整具身躯。他大张着嘴,却已发不出一点声响,只像濒死一般出气多过进气。慢慢地,他再也使不上力气了。紧紧捂住右眼的双手垂了下去,头颅也沉重不堪,歪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。
他觉得嘴里进了什么东西,腥甜腥甜的。
他觉得身上很冷,大概因为眼睛流了太多的血。
他觉得很疼,很难过,却挤不出一滴眼泪。
他觉得……
……
老七醒转来时,已是躺在医院里动弹不得。打了麻药的关系,头脑昏沉不清,舌头也僵直发麻吐不清楚字。一歪脑袋,发现母亲坐在床头别过头去抽噎,泪水已打湿了膝上的衣衫。
“妈。”老七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。
阿妈也不应他,只是抽抽搭搭地扭过身来,抱过老七的头便不成调地号哭:
“我的儿——”
老七本还因麻醉剂的效力不太明得事理,经母亲这么一痛哭,也渐渐地记起自己闯下多大的祸,还有那块包住右眼的纱布是做什么的了。母亲熟悉的气味和体温直贴着他的脸往他的心里头钻,使得他竟也不能自已,鼻尖慢慢酸起来了。
“妈、我错了。”他喃喃地向母亲道歉。他知道自己今后是不完整的人了。父母给予他的筋骨血肉中,最宝贵的一部分已被他在少年轻狂的蒙昧中永远扬弃。若这是一笔债,他将无从归还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从前视若珍宝的许多东西,和这深浓沉重的亲情的锁相比,都不再算得什么。
阿妈依旧是把他整个抱在胸前抽泣着。“阿妈的好孩子……”
自己的父亲这时一定是和家里旁的男人一起,坐在病房外面走廊的长凳上,烟也没得抽,听着房间里传来女人的哭声,眉头扭成一个疙瘩。——不知道手术花了多少钱,今后要不要配义眼,亲戚包了红包几何——他自己零碎地想起很多杂事,医院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,常勾起这些世故人情的回忆。真正持家和小说电影到底不同,人遇了天大的不幸,也照样要处世,要生活。就算要举丧,连夜也要准备丧服孝带,请来阴阳先生把事办妥,扎花圈烧纸钱。万不可在人前失魂落魄,没了人该有的样子。空下了,坐下来想起亡人要掉眼泪,也自会有过来人直言不讳地安慰:“一开始都这样,过个把月会好些。”
生活比起文艺来,美感是缺乏的。所谓“撕心裂肺”的不幸,世上大半人也都多少经历过,所以并不稀奇,也无需大肆渲染。凭人长久来的生活哲学,自然要把苦难的种子吞进肚里,而不是埋到土中等它结出艺术的果。没什么是时间带不走的。
老七的父母很快恢复了勤快,强健的常态。他们是在世间数过几十载光阴的人,晓得万事淡然处之的道理。眼睛坏了找不回来,但缺了只眼睛的阿七,也还是他们顶宝贵的儿子。住院的日子里,阿妈像伺候一个幼儿一样精心照料着他。而他也似乎懂了如何做一个孝子,尽数收敛了在外面学来的浪子脾气,甚至连他自己天生的那点不羁也转变得谦逊而温和了。他的元气一天天地在恢复,而阿爸也联系到了在城里工厂的工作。——出了这样大的事,自然无法再上学,但那些乌糟糟的大哥小弟也就此再不纠缠他。往好处想想,自己虽残了,可还不废。老天待他已不薄了。
一切终将过去,终将被埋葬在记忆的尘埃里。
他有意识地想忘掉医院之外的世界。外面的每栋楼房,每条街道都容易勾起他一点难以启齿的情绪。他始终没告诉父母,自己那天和别人打群架究竟是因为什么。他们在处理这起变故的奔波中,早已将儿子之外的人统统忘记,而街口烟酒店的学徒——或者少掌柜,对他们来说已成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影子。
可他既然逃避回忆阿云,就更不得不想起阿云。他有时一厢情愿地认为,自己落到这副田地,都是阿云的错。可阿云不会知道老七做了混混,也不会知道有别的混混在羞辱他。老七所做的一切牺牲与挣扎,都不过是这城市的暗影里一吹即散的一阵灰。
他于是低下头,自己对自己沉默地笑了笑。
那天他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——缺失了半边视力,耳朵就变得相对敏锐得多,分辨的出这脚步声比往常父母的足音要轻上不少,但又的确是向自己病房的方向来的。他静静地坐在床上听那足音踱过来又踱回去,皮鞋跟在地板砖上擦出吱吱的声响。
他不自觉地侧耳听着那脚步声,勾勒起墙后那人的形象。那会是他所朝思暮想的人吗?他们已近四年未曾相见,少时那段短暂的同窗时光,与漫长的离别相比已不值一提。而回忆者,常常在人内心里加以修饰美化,竞最终润色为自己所想看到的样子。老七早已经不记得,当年所陪伴他的阿云、和记忆中那个狐仙一样的男孩子,究竟是不是一样了。
门外的人慢慢走进来,脚步沉缓而小心。他拨开额前遮住眉眼的头发,扭头看到阿云的脸。
他几乎掉下泪来。
常人的回忆或许总经过雕琢,但老七的不是。阿云从前是什么样子——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。他像是穿过了时间的屏障,带着过往辰光的青草香和泥土气,以及那无数个清凉夏夜空中无数明亮的星子。他并非将回忆一刀斩断,反而是满满地背着回忆转向更遥远的前方。
老七终是将眼泪咽了回去。“你来了。”
“对不起,来的这么……”
对面的人开口了,已不是清越的少年嗓音,可温软沉静一如从前。
“没事……你也挺忙的。”
“说什么傻话……”阿云低下头,渐渐发不出声来。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和我说点什么吧。”
阿云看了看他的脸,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右眼窝处流连了一会儿。
“我……能在这儿多坐一会儿吗?”
“你想坐多久都好。”
“忙着赶路,什么都没带……”
“没关系,没关系。”
“阿七,我……”
“……你陪我做个伴、就行了。”
阿云坐到他床头的椅子上,将制服扣子一颗颗解开,露出白色衬衫的前襟。老七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细细打量他,能看到他衣衫如往日整洁挺括,只是比起从前似乎又更气派了些。从前脚上的系带小皮鞋,也已经换成时下学生爱穿的方头漆皮便鞋了。
“家里都好吗?”
“还好。阿姐要有小孩了。你呢?”
“掌柜的病不见好。……”
老七心里泛起一股酸楚。——自己竟是和阿云一样,已经错过了彼此生命中的许多大事。先前心里默默责怪阿云的意思,本已减退了大半,听到烟酒店掌柜病重的消息,更是就此烟消云散了。
“那你家的铺子……”
“……也许、会卖了吧。要是打理不起。”少年的眼神游到床头放了一盘水果的矮脚柜上。
“卖了……?那你怎么办?”老七有些错愕。
“到外省去读书。我在这里……已经没什么位置了。”
老七先是恍神,后又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,凄然地笑了笑。
“这样啊。”
“阿七。”阿云冷不丁地叫他。
“嗯。”
“……这之后你要保重身体,不要……”
“啊,我明白。”
“我会常来看你……从前是我太任性,做了那么大的决定都没……”
“都是孩子时的事了。”老七摇摇头。
阿云望着他,眼神朦朦胧胧。“可别再做什么傻事。”
“你着急走吗?”老七轻轻地问。
“不、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“你不走就好。”
阿云愣了一愣,仿佛听错了似的瞪大眼睛。
“多陪我一会儿。什么都别说了。”
老七的左眼也朦朦胧胧,目光从阿云的发梢到鼻尖,从前额到双颊,温柔而沉默地游移着。
他想把这个人的容貌从此烙在心里面,每次回想起来,都是一个鲜活跳跃的样子,而不是隔着毛玻璃的人影子。阿云不只是个栗色头发、皮肤白皙的少年——稍下垂的眼角,淡薄如烟的眉梢,面颊上若有似无的雀斑痕迹,那些独一无二的,只属于阿云的个性,让阿云得以成为阿云的东西,他一件也不想忘记。
阿云从白日直坐到黄昏。天色沉下来后,他借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,最后望了望老七的脸。
“要走了?”老七哑着嗓子问他。
他没说话,只轻拍了拍老七的胳膊。又沉思了半晌,转而紧紧抓住了他的手。
这是一次友谊的握手。阿云的掌心是冰凉的。
“你要保重。”他又一字一顿地说。
老七那时便很想让时间就停在那一刻。
阿云过了一个月就坐特快走了。北方的大都市飞来的一纸录取通知书,把从未离过家的阿云也捎到了远方去。老七那天仍在医院里休养,没能送他。临走之前他又来探过一次病,二人相视,寂然无言。
老七出了院之后又回了一趟从前的小学。学校改制了,要和城中心的名校合并,旧教学楼内外自然也要翻新。老七不无感慨地看着脚手架中爬上爬下的建筑工人,将泛旧的混凝土楼房贴上崭新的米黄色与赭红色墙砖,在原是水泥的操场上面铺上橡胶味浓厚的草坪和跑道。
教学楼门仍旧大开着。老七信步踱了进去,向左一拐,沿着熟悉的砖砌台阶爬上了顶楼。
日头还未沉下去,在天际与几丝柔云流连缠绵着。天空带着温和的桃红色彩,延伸到头顶远方的则是夜色的鸽灰苍蓝。老七静静地站在顶楼,由着晚风轻轻吹动他的头发和衣襟。他就这样望着西方的落日一点一点沉落下去。
然后他扭过头去眺望相反的方向。那一瞬间,他竟呆住了,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一个地方;不知过了多久,他却转而笑出声来,直到眼角的眼泪成股地流下面颊。
他这时才发现,从教学楼的天台,是永远也望不见日出的。
东方的天空,老早就被几块横空出世的广告牌子挡得严实了。
笑得累了,老七弯下腰,就地坐了下来。天已经黑了,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,又在黑暗中渐渐地隐去痕迹。
他脚下那自己生长了十七年的大地,生养了无数他所爱恨的、牵挂的、忘得掉、忘不掉的人们。
而抬起头,是满天的星辰。
【老七与阿云·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