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的战士  

【原创】牡丹盘子

研一那年,郭婉君在学校合唱团唱女低音。

关南大的学院很多,校园面积广阔。从东头到西头,徒步要走四十分钟。可音乐学院却碰巧坐落在理化楼的对面,两栋楼只隔了一方草坪,草坪上还铺出一条蜿蜒的砖石步道来。婉君每天下午下了课,就沿着这条步道去合唱团活动的阶梯教室坐一坐。

排练时,教室里总是熙熙攘攘攒动起百十来个人头。指导员下了一道死命令:学生教员,一律不准在阶梯教室饮食。午后三四点钟,正是打盹犯困,腹中空虚的时候;这时要是谁捱不住嘴馋,拐到食堂买了碗芝麻酱炒粉或油煎鹌鹑蛋,咬上一口,满屋子四溢香气,谁还愿意唱歌。

郭婉君这天犯了戒。都走到教室门口了,手里的炒粉还没吃完。

她实在太饿了。吃起粉来口红都顾不得擦,结果抹了一嘴芝麻辣油。若是就这样走进教室,成何体统。况且她昨天刚把一头长发染成酒红色,实在不愿再引起众人侧目了。

无论染不染头发,她都还算漂亮。而在女性奇匮的关南大物理系里,更是鹤立鸡群。

今早,她六点就爬起床,蹬了车往实验室赶。这几天全班都人心惶惶,传说模型机课题组要选组长,而且人选已经定在婉君她们班。近一周来,婉君甚至都能感受到投向自己背后目光的热度。她面上不动声色:是自己的、板上钉钉跑不了;不是自己的、那就是煮熟的鸭子飞了她也没辙。她得暗地里使劲,不能给落下话柄。多跑几趟实验室、闷头干活,导师对自己的表现自然会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

结果下午两点才被放出来,肚子早瘪下去了。

她背靠着外墙,继续大快朵颐。身后的教室里,传出了叮叮咚咚的琴声。

——却不是钢琴。

郭婉君竖起耳朵。她听到的是两种熟悉而陌生的乐器。之前在音乐学院里,也从未听过的。

一把琵琶。——还有一把三弦。

踏石階 走雨巷

雾润情思 雨淋闲愁

烟霭锁魂乡

她听清楚了。教室里面有人在唱歌,是独唱。一个女人。咿咿呀呀唱的是什么,她听不大懂。

吴侬软语如歌唱

侬伴花芬芳

小桥流水情

人间似天堂

郭婉君一向很羡慕,那些能把嗓子吊得尖尖的女高音。她们人数稀少,然而声音华美、而且清甜,是整个合唱团的焦点。合唱团若是没有女高音,就如同炒粉不放芝麻酱……她听得入了神。

趣高弄清雅

何言赏孤芳

她似乎变得能够明白这女子的唱词。她从三弦音色的沉劲老道里听出,这应当是江南的民乐。好,实在好听。好一把嗓子!好一个百转千回,柔肠寸断!

她最好,就趁着屋里的众人也出神的当口,从后门弓着身子悄悄溜进教室里。能唱出这等天籁的女子,不说是天仙下凡,也得是人间的西施。旁人都看西施,必然无暇顾及她郭婉君脸上沾了辣油几滴,头发什么颜色。她求之不得。

后门虚掩着。她用手一推,轻手轻脚地窜了进去。

话情意 语衷肠

楼阁赏清风

庭台闻酒香

一个穿红裙的女人很轻松地坐在前面的一张凳子上,怀里抱着一把琵琶。合唱团的指导员也端坐在旁边,三弦拉得摇头晃脑,有滋有味。

郭婉君此前从没见过这女子——水红色旗袍,胸前一排月白滚边盘扣,衬得眉如墨画、鬓若刀裁。头发梳得很妥适,耳边簪了朵白山茶。仔细一瞧,她容貌倒并未多出挑;可她生了双会说话的眼睛,和一张笑起来弧度很美的嘴巴。连弹带唱,顾盼之间倒也当真是明眸皓齿,秋波涟涟。

郭婉君看得呆住了。

指导员停了三弦,那女子仍是抱着琴,坐在椅子上含着笑向合唱团的团员们一欠身。

“同学们,这是小郑!”指导员声若洪钟。她四十多岁,短头发烫成大卷,身材圆润,颇有艺术家风范。

“郑同学好!”男生的喊声分外响。

“小郑、是我们这次排练的嘉宾!她不是音乐专业的,但是很有天赋呀!想来人家吴州地方来的也是有天资,唱得一手好弹词!”

小郑不常听到这么直白的赞美,羞低了头:“老师,我是临安的。”

“临安、吴州、都在一起,有什么打紧!要说啊,还是长江的水养人……小郑,你这个唱腔,可赶得上盛小云了!”指导员大笑道。

“可不敢!”小郑直摆手。“我献丑了,不被取笑就谢天谢地了!”

“嗳,谁敢取笑你啊!——不过说到这江浙皖一带,今天我们要学一首歌就是……”导师打了个哈哈,便从刚才那表演的余味中回到正题来。她原来要讲一首苏地的民歌。小郑听到这信号,也就不再打岔,乖乖正坐在椅子上,自顾自擦她那把琵琶。

郭婉君好歹挤到了自己的座位上。“哎,盛小云是谁?”她悄悄问自己旁边的吴州同学。

“看谱,别废话。”吴州同学打了个哈欠。

下了课,小郑不知走到哪里去,而郭婉君却很介怀。她觉得小郑的五官像是假的;因为它们每个看着都很工整、很舒服,却又还恰到好处地带着那么点儿灵气,不完全像是匠琢之物,——她的逻辑是,这样灵动的美不可能碰巧天然生成;这种美类似油画里饶有生味的维纳斯、欧罗巴,是画家技巧和天才的联合产物。——所以、像是假的。

这张面孔,她想再多看看。

不久,她的愿望实现了。小郑成了顾雅人的女朋友。顾雅人是郭婉君的同班同学,最近在勤工俭学,做了助教。小郑主修心理学,得修一门专业以外的理科课程,于是两人得以结缘。婉君还听说雅人后来为了避嫌,主动把助教的职务辞了,跑到研究所去兼职。她还知道了小郑的全名:姓郑、名取一个单字:人世的世。

顾雅人很低调。在人前他还是叫她小郑。

可小郑总是三天两头往他们的实验室跑。有时候提一笼水煎包,有时候拎一只便宜坊的烤鸭。后来,课题组的大伙儿过意不去,不再让她请客,可小郑还是来。有时候,男生们起哄让她表演唱个小曲,没什么恶意。她也很大方,往教室中间一站,端起手来就把一首《茉莉花》唱了个有声有色。唱完了,依旧退下来笑笑,很坦然地接受满堂喝彩。——倒是顾雅人不知何时溜到墙角,脸涨得通红。

城里很多别致的茶楼、点心铺子、甜食斋,小郑都门儿清。周末了,她拉着郭婉君一家一家吃个遍。这天,她俩去吃一家很有名的酒酿。

“婉君、你怎么想到学物理?”落了座,酒食上桌。小郑问她。

郭婉君摇了摇头。“这……这有什么想不想?”

“你们很辛苦啊。”

“辛苦倒是真的。”

小郑这天穿了件樱花色香云纱旗袍,外罩米灰针织衫。——她总是穿旗袍,或者上袄下裙。郭婉君不觉得突兀,反而认为她这样穿着很自然。仿佛她一穿起“便服”,就反而不对劲儿了。

“辛苦倒是真的……”郭婉君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。

她今天不该出来放松。周五攒下的资料还没看完,和工院合作画的图纸也没成型。模型机项目是今年学校寄予厚望的大课题,交给她们这些研究生,其实真是一次赌博。她可不敢拿学校的名誉开玩笑……

小郑舀了一勺酒酿。“忙课题?”

“天天忙。家里来电话都没时间接。”婉君也动起勺子。“这几天睡得也不够……老高他们已经熬不住了。可没办法,不干不行。”

“为什么非接这个项目不可……”郑世耸耸肩。

婉君苦笑一声。“这不是非接不可。——是你不可能不接——嗨,这是两回事儿。模型机项目不是任务,是机会。就像凭空给你五百万,你不要?”

小郑憋不住笑。“一半不都得交了税啦!”

“那不还剩下一半吗!总比没有强。”

这是真事。将来硕士毕业后,无论去研究所,还是继续读博留校执教,这个项目都会在履历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郭婉君此时还不清楚,自己将来该走哪一条路。不过,“不知道该做什么时,就做‘必然正确’的事”这条真理,给她指明了方向。加入模型机项目必定是正确的;努力当上项目负责人,就更再正确不过了。

郭婉君叹了一口气。

“怎么啦!”小郑已经半碗酒酿下肚,两颊的桃花愈发鲜艳。

“不想学物理啦!”

“为什么忧愁!”

“哎,算了。说点别的吧,给我讲讲你老家。”郭婉君想想,闭了嘴。她心里的话,说出来也不管用。

“你说临安?”

“嗯。”

郑世脸更红了。“呀、那有什么好讲的!无非就是钱塘十景、明前茶、花雕酒、莼菜羹……”

“临安那么好,怎么想考到这里来?”婉君逗她。

“这边也很好啊,虽然天气干燥了点。这里风格也很不同,庄重、大气……我妈妈常说,江南一带鱼米虽丰,但论古都豪迈气概,还得是北上才能一览风姿。”

郭婉君有点讶异:“你妈妈?”

“她在老家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。听说我外公家祖上世代为文,我妈也跟着沾了点书卷气。可她其实思想前卫得很!——不然怎么肯放我跑这么远?” 她想了想,又补上一句:“不过,也是因为我很喜欢关南,才最后决定来北方的。”

“你喜欢……关南吗?”婉君瞪大眼睛,好像郑世夸的是自己一样。

“嗯。太喜欢了。尤其是理化楼,很古朴、又很气派!”

“——哎哟哟。”

“你又怎么啦!”

婉君让郑世凑过来。“我告诉你秘密,想不想听?”

“什么?”小郑贴近耳朵。

“理化楼、十几年之前大规模重建过一次。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……当初、是我父亲主持设计的。”

郑世的眼睛也瞪圆了。

“你骗我!”

“没有!你还记不记得,那位建筑师的名字——”

“那你、你爸爸难道就是郭——”

婉君忙捂住她嘴。“嘘!别喊!”

“我的天哪!”小郑眉飞色舞地轻声叫道。“可是、可是他不是已经隐……”

“早着哪。现在也就是在琴岛上养养老,有工作还是要全国跑的。”

“那你也是……”

婉君笑笑。“对啦。我是土生土长的琴岛人,论起我老家离这儿的距离,你们临安要比起来,可就小巫见大巫了。”

“你比我还要南啊…!口音却一点也听不出来!”小郑也直乐。

“我爸老家是北方的啊!所以,来到关南大学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,甚至还很亲切。我很喜欢这座学校,也许,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喜欢!”

郑世的眼神狡黠起来。“啊——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!你该不会是因为理化楼才……”

“嘿,让你猜着了。”婉君抚掌认输。

“真的?”

她点了点头:“因为,想和父亲离得更近一些。这栋楼,凝聚了他许多心血。作为女儿,我很想去感受。”

郑世闻言,表情竟也渐渐凝重下来。“真好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觉得你这样,特别厉害。”

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

郑世摇了摇头。“我也说不上。可是我很喜欢你的这种想法。我觉得它很美、很古典。”

郭婉君一愣。

“像过去小说里的情节,不觉得很诗意吗?为了一栋楼……”她有点陶醉了。

“有吗……?我还真没想太多。”婉君惭愧地笑笑。

小郑认真地点了点头。“婉君,你也许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……或者,一个伟大的建筑师。因为你很有诗意。你一定、会成功的。”

“嗳?”

“不骗你。我就这么看着你,一定会等到那个时候。我看人很准,你不会是例外。”

那一刻,郭婉君的脸唰的一下,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。

点心铺的灯光很暗,帷幕很厚。窗外已是黄昏时分,郑世看不清楚她的脸。

天黑之前她们两人道了别,郭婉君沿着亮起街灯的人行道,踽踽独行在回公寓的路上。那天晚上天气晴朗,明月高悬,迎面吹过一阵北方春日的和缓东风。她感到很放松,很惬意。她今天穿了件阔摆的蓝花裙子,脚上是一双油亮的漆皮高跟便鞋。转起身来,像一把华丽的大伞。她恍惚间觉得,自己好像个大使家的千金,正款款地要去赴一场豪门的晚宴。

她零碎地想起自己的童年,那在琴岛所度过的十几年辰光。这岛之所以叫琴岛,是因为住民多爱音乐,尤其钢琴。岛上风景秀美,街道蜿蜒交错,人走在某条窄得通不了车的小巷里,扭头就能在瞥见一座藏在绿荫里、盖得很精巧的西洋老房子——从前的某某外交官或许就曾在这里不问尘嚣,颐养天年。郭婉君小的时候去上学,总是沿着一条石板小路,向着岛屿最高处的校园走去。一路上琴声不断,鲜花盛开,信天翁展开扇面也似的一对大翅膀擦着耳边掠过,远处海滩的巨石上鼓荡起一朵朵的浪花。

有很多事情,她没有告诉郑世。比如她的父亲是由于工作原因被调到琴岛,于是就在这里娶了太太;比如“婉君”这个名字,是她的母亲取的;比如关南大学理化楼是她父亲设计的唯一一所教学楼;比如——她本来是决意要在大学里学建筑的。

报志愿的时候她想了很久。以她的分数,本可以留在家乡,专业随她挑选;可理化楼的轮廓总在她脑海里晃。她一咬牙报了关南——当时的全国第一。为保稳妥,专业填了物理。建筑系她是绝对考不上的。

若有个机会,她当然乐意转专业。但立志学了一样东西,就不能再轻言放弃。

她回到家,放下手包,脱了鞋,径直走到梳妆镜前。她端详起自己的脸。她即将二十三岁,刚好是女人初现出成熟风致的年龄。两道剑眉,很端正,像她父亲。杏眼,带点桃花,像母亲。一头柔软厚实的长发染成酒红,额前留了碎刘海——染发是因为和顾雅人打赌输了。她赌顾雅人本科毕业之前一定会找到女朋友。结果,晚了一年。

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挺漂亮。她想到早些时候小郑看自己的眼神,脸又倏地红起来。

“建筑师”……“伟大”、还要一直看着我!

小郑呀,你在想些什么!……

她心里竟有些甜。

风传这两天,导师就要把模型机课题组的负责人选出来了。

郭婉君暗下了决心:若是自己没选上,她就立即从头来过!休一年学,云游四方,去看看苏皖的青瓦白墙、闽南的土楼大院,滇黔一带的吊脚竹楼……好好梳理一下心绪,想想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。再回来时,她就不会迷茫了。大器多晚成,她现在开始学建筑也不是不行。

次日早上,郭婉君精心打扮了一番。上了粉、头发用发夹绾起来,还涂了口红。——珊瑚粉,和小郑常用的一样。

她很早地到了学校,拢拢骑车时被风吹乱的发髻。今天——最晚明天上午,导师就会通知新当选的负责人,她若是没得着信,也不必多虑,留下一纸文书就立即卷铺盖走人。她郭婉君不是好欺侮的;当不了第一,也绝不任人骑在她头上!

小郑。她说得可真对。

郭婉君走进理化楼,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往六楼爬。

雾润情思 雨淋闲愁

烟霭锁魂乡

隐隐约约的,从远处传来一串歌声。

小桥流水情

人间似天堂

郭婉君皱了皱眉头。

趣高弄清雅

何言赏孤芳

她上了六楼。那歌声还兀自飘飘悠悠,在走廊里回荡——不是幻觉。歌声的源头,似乎就是6319号实验室,课题组组员们日常活动的地方。

郭婉君满腹狐疑地凑上去。才早上七点钟都不到,这教室里怎么会有人?而且还不做实验,自顾自地唱歌?她的心中泛起一点忧虑,不敢再贸然推门。

实验室的木门上镶了一块毛玻璃,透过去,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屋里的景象。郭婉君小心地挪到门前,一个眼睛贴近了毛玻璃。

一丝江南雨

情牵梦还乡

靠窗户前排的桌子旁,坐着一男一女。男的个子挺高,穿了件白色的长外套,女的看不太清楚,只看得头发上别了一朵白东西,好像是花。

《姑苏行》的歌声止了。

唱歌的是郑世。听歌的是顾雅人。

郭婉君浑身一个激灵。她屏住呼吸,眯起眼睛要看的更清楚些。

高个子的男生低着头不发一语。慢慢地,他的双肩开始颤抖,他的头颅愈发低垂,他的两手好像在紧紧地抓着膝上的衣襟。

头上戴花的女生侧过身去看他。她看不到他的表情,她很焦急的样子——然后,她竟把颤栗着的他轻轻地拥到怀里。

顾雅人将脸埋在她的胸前,弓着身子抽泣着。

门外的郭婉君听到了——那尽力压抑着的、却又无比痛苦,使人肝肠寸断的阵阵低咽声。

郭婉君逃一般地跑下楼去。

千百种可能性掠过了她的脑海。她跑到楼下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——然后,她的胸口竟好似移去了一块巨石。她一下子轻松下来。

——这还能是因为什么呢。

她惊愕,自己竟如此不近人情,作出这般下作的揣测。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。

是顾雅人落选了。

不自觉地,郭婉君把这几个字吐了出来。

他都落选了,那谁被选上了呢。

恍惚间,她感到自己的胳臂上嗡地响了一声。呆了半晌,才想起从提包里掏手机,手一滑,却又把手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。忙抓起来一看——

是导师发来的短信。

“郭婉君同学,我很钦佩你的品性和勤勉,希望你别把我们从前的争论放在心上。模型机课题组还是很需要你的一份力量。〇教授,某年某月某日”

她翻来覆去将短信读了五遍,然后失声尖叫。然后她发觉自己鼻子酸了。

“定竭犬马之劳,郭婉君。”

手指头颤颤巍巍地敲进了几个沉甸甸的字。

她不再需要四处找目标了;她再也不会迷茫。刚刚,她已证明了自己——她可以在这片领域有所建树。苦心人天不负……三千越甲可吞吴。她无憾了,知足了。她有了舞台,有了希望。她的选择是正确的;她的未来将会一片光明。

冷静下来之后,她竟感到些微地愧疚。毕竟,她这份成功,建立在顾雅人的失败之上。平心而论,她在物理学上的天赋不如雅人——这事儿有目共睹。况且,她和雅人是本科同窗四年的铁杆儿,肝胆相照。可人世无常,成王败寇。难听一点讲,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她的心只有那么大一点,已被自己的喜悦占满了,怎能分出空余来陪顾雅人难过。

郭婉君走过草坪,到音乐学院的阶梯教室里坐了大半天。她得好好消化这个喜讯。

到了中午,她猛地想起什么。掏出手机打热线,好容易在王府井顶火的烤鸭店订了一桌,两个人。她要请小郑吃饭。

——她想第一个让郑世知道。

她也想知道小郑会用怎样的目光望着她的脸。

订了桌,她给郑世发短信。不提请客,只说:我今天有个活动,你来不来。有好东西。

小郑很快回了:“什么东西?”

“保密。你来我就给你看。王府井大街xx号,晚七点不见不散。”

……

郭婉君不等郑世的回信,晚上五点就从音乐学院出了门。那天合唱团没排练,阶梯教室一直是空的。

天色渐暗,空中灰茫茫的,空气也很潮湿。可郭婉君身上有一把小雨伞。

她还穿着昨天的蓝花裙,高跟鞋踩出动人的声响。她感到很骄傲,很自足——那一刻,她走在奔向希望的路上,有一团温暖的光指引着她,包围着她。灰蒙的大街里,只有她是鲜活的。

走到饭馆,照七点还早了半个小时。好在空位比想象得多,服务员带婉君入了座,点好菜,又听得身侧手机振动声。抓起一看,是郑世打来的。

“婉君!”

“哎,小郑啊!”

“我看到你短信了,还想找你,结果一直没时间回复!……”

“没事没事!那你……”

“啊……对不起,我好像来不了了。”

“哎?”

“他们灌了雅人好多酒,还要拉他去唱歌……我得赶紧把他拉回来,不然怕出事!”

“哦,哦……这、这倒没关系!你快找老顾吧!还是安慰他要紧!”

“安慰他?”

“……怎么了?”

“婉君,咱们不是该祝贺他吗?你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,哈哈……”

“……什么?”

“哎呀,一天不见你人影,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!雅人呀,选上课题组负责人了!”

“……!”

“今天早上收到的通知,给他激动得……哎,不说了。那你能过来吗?没你在,我们玩的也不太痛快!”

“……哦。”

“来吗?我们在——”

“不、不了。我这儿,活动已经开始了。”

“哎……那好吧。结束了随时想过来就来吧,我们都等你呢!”

“嗯……嗯。好。哈哈哈。”

“那我先挂啦,拜拜!”

“嗯,回见。”

郭婉君放下手机。

她重又品味起导师今早的短信,终于又品出了另一层意味。她轻轻摇了摇头,哑然失笑。

她想起家乡那些圆圆的土楼围成大院,夜晚挂起大红灯笼;她想起吴州郡里,名山秀水掩映着的青瓦房在烟雨中连成一片;然后她想起六个字。

“定竭犬马之劳。”

一个戴白色高帽子的厨师推了小轱辘车走到桌前,慢条斯理地片起车上蹲着的烤鸭。烤鸭盘的旁边还放着一个方方的大盘子,盘面上绘着某种青茎绿叶,一角却留着白。

厨师片好鸭子,麻利地一片一片码在那绿叶盘子的留白处,渐渐地、竟摆成了一朵盛开的花的形状。

“新鲜鸭肉趁刚出炉片成花瓣,码盘,化为一朵盛世牡丹,本店大厨曾在国宴时现场表演,这道菜相当考验刀工火候……”厨师将盛着这朵牡丹的盘子,小心翼翼地放在郭婉君的面前。

筷子旁边是白瓷的烤鸭加热炉,镂空,里面放一个精巧的小蜡烛。烛火一跳一跳,映红了郭婉君的面颊。

她看着这炉子,忽的想起两句文不对题的诗:

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

……

郭婉君低下头,不声不响地哭了。

眼泪一滴滴地掉在孤独的牡丹花上。


2015-08-09 评论-1 热度-35 小说原创百合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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